陳育強在1970年代後期曾接受傳統中國藝術的正式訓練,之後在1980年代中又到美國修讀當代藝術。他在25年間致力鑽研混合媒介裝置,欲連結起兩種傳統。不過,他最近決定回歸水墨畫和書法,質疑運用繪畫和風景展示現實與自然的本質。他的新實驗反映他既渴望繼續挑戰藝術的表達方式,同時又回應了現在的全球政治及生態危機。
Caroline Ha Thuc: 自從五年前從香港中文大學退休後,你一直專心於藝術創作。在你多年的教學生涯中,你有怎樣的得著?陳育強: 我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了27年,主要教授混合媒介、藝術史和藝術理論。這期間,我親身經歷了藝術教學的重大變化。在1980年代,香港中文大學只有寥寥數名藝術學生,而且他們當時都是在學習現代主義藝術。不過現在修讀藝術的學生多了很多,比起正規及技巧性的務實藝術風格,當中不少人對知識性的社會參與藝術更感興趣。他們不喜歡困在畫室裡的學習模式,更傾向於單獨練習。另外,我認為教學的難度也提升了,因為現在的學生都會自己在網絡上搜尋資料。總而言之,雖然我很喜歡教學,但我還是很高興我辭職了。
CHT: 在學生時代,你在創作和學習藝術方面有甚麼經驗?陳育強: 學生時期,我通常都是在畫室裡在老師的觀察下畫畫。那時候的課題便已經是嘗試融合中式和西式的技巧。我的其中一位老師鄺耀鼎是教授油畫的,但是他的作品都有獨特的中式元素。台灣水墨畫大師劉國松也對我這一代有重要的影響。
以前的我們只是學生,一個班級大概有15人,我們一起討論藝術,以自己的方式反叛一下。一切都很原始。我想了解和學習一切,但我們卻覺得自己被孤立了,因為香港中文大學是當時香港唯一一所提供藝術課程的學校。我唯一可以找到的雜誌就是《Art in America》,我光是閱讀已經可以從中學到許多。我也會參加討論會和展覽深入探索更多藝術觀點,尤其是在藝穗會。我清楚記得有一位學校前輩曾告訴我在香港當藝術家不可能出名,因為沒有人會關注香港藝術家。
CHT: 在提高對香港藝術的關注方面,有沒有哪些人有重要的貢獻?陳育強: 有,例如何慶基和從英國回流的藝術家麥顯揚。當何慶基成為香港藝術中心的總監時,對建立國際聯繫功不可抹。
CHT: 你其中一個關於香港的早期概念是「本土美學」。即使空間有限,你認為香港的藝術是否仍然獨特?陳育強: 本土美學是我為自己創造的概念:是關於我運用本地物件製作混合媒介裝置。雖然它的確與缺乏空間和技術支援有關,但是它不代表其他藝術家的傾向。
話雖如此,在某程度上,是的,我認為香港藝術家仍然要面對一些特定挑戰,例於相對低的流動性及空間與技術支援的缺乏。而且,由於不少收藏家都不喜歡繪畫以外的作品,所以新式或實驗式的創作很難發展。繪畫在藝術市場上一直保持著主導的角色,甚至連巴塞爾藝術展在這方面都越趨保守。
CHT: 你在事業的很早期便已經放棄繪畫,轉而創作混合媒介。陳育強: 當我在美國學習時,我明白到繪畫「已死」。因此,我把自己的藝術重心轉到混合媒介,利用現成物去拼貼和創作裝置。然而,現在回頭看,我並不認為我的創作有大幅轉變。如你所知,我從12歲起學習書法,所以我的作品中都有書法的影子。如果你回看我的裝置,你就會找到書法的痕跡。裝置中的每一個中文字都是一件建築。每一點,一劃都有書法的特質,例如在畫作《Private Matter II》(1995年)和用大木板構造成地圖的裝置《QK – A Daily Specimen》(2003年) 。
CHT: 從學校退休後,你似乎回歸了這些早期的創作風格。陳育強: 是的,我決定回歸畫畫和書法,雖然它們需要不同的心態。我一開始是用水墨畫風景,最近轉用塑膠彩。寫書法需要在放鬆的同時集中精神,完全依賴一個人的內在和對內在感受的了悟。寫書法需要我和媒介持續對話。它需要一定程度的親密和容許意外發生的空間,即使結果可能並不理想。與可以調整和修改的塑膠彩不同,畫水墨畫不可以猶豫。成功還是失敗即時可見,沒有後悔的空間。最近,我在嘗試把中文字轉化成畫,讓書寫時可以有更多思考的時間。
CHT: 在你的塑膠彩畫中我可以看到筆觸和痕跡和其能量的流動。不過,色彩似乎仍然是畫中的主角,很突出。陳育強: 我發現探索媒介本身很有趣。例如畫水墨畫時畫紙會吸收顏料,而畫塑膠彩畫時顏料則會停留在畫布的表面。繪畫這兩種畫時我的畫畫手法和對顏料的運用迥然不同。我對怎樣把畫水墨時的私密感帶到畫布上很感興趣。其中的過程和效果對我同等重要。
我是從2022年在李安姿的畫廊Contemporary by Angela Li舉辦個展「天雨粟」時開始有這些想法。當時,李安姿到訪我的工作室。比起我的水墨畫她更喜歡我彩色的畫,而這件事為我打開了一個新的可能性。固執傳統的書法家也許不會選擇這種做法,但是我從中看到了機會。不過現在,我期望回到黑白或者至少是不太鮮艷的創作。
CHT: 你當時的一些畫是有多層次的,例如《Light》(2022年)。每一層的顏色都有不同的形式和大小,相互比對。陳育強: 你看到的可能與我的另一個重點創作理念有關,那就是拼貼。如今它仍是我的基本創作理念。它是後現代主義中最常見的手法,代表著現實破碎的本質、壓縮的時間和不相關事物的同時存在。除此之外,因為這種拼貼手法與潛意識及我們腦海中非理性部分有關,我亦感覺到它與超現實主義之間的強烈連繫。
CHT: 你最近在2023年於Galerie du Monde舉辦的展覽中,在畫布上投影動圖。這是否也是反映現實的多重性質的方法?陳育強: 正確。這方法讓我可以把不同的元素帶到一起,探索它們之間的關聯性。那些動圖強調了大自然的強大和原始性,而這些元素在我的畫中未必有呈現出來,它們也把我對景觀的各式想法連結起來。
可能這些實驗性創作會令你對我的風格感到混淆。作為老師,我要教授自己喜歡和不喜歡的事物。隨著時間發展,這些種種都成為了我的一部份。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不相信獨特的風格,因為現今的藝術家生活在一個充斥資訊的世界。
CHT: 在展覽的入口,你展示了一些水墨畫,以及像是裝置的作品。裝置由不同大小的畫和雕塑組成。你的靈感來自於哪裡?陳育強: 藉今次展覽,我想總結自己至今的所做的事和尋找未來的方向。我曾想研究怎樣融合中西藝術,以及兩者之間是否有中間點。那亦是一個機會讓我深入鑽研各式媒介和它們的特徵。我想我之後會重回比較傳統的風格及找尋自己的信念核心。我問自己一個基本問題:作為一個畫家我應該做什麼?選擇看似不多,而且比起新的科技和知識性藝術也許老土,但是我仍然相信有千年歷史的藝術傳說。
CHT: 展覽的名稱「舊風景 — 電、光、水、石」是取自傳統中國風景,但是我不認為你的作品追隨「舊式」的風格。陳育強: 的確。我與大自然並沒有深刻的傳統連繫,而且我覺得自己應該用一個新的角度去理解景觀,但同時我仍然喜歡傳統水墨畫。我最常看到大自然的地方就是網絡上和Netflix上的紀錄片。我想從一個比較科學的角度探討大自然,研究生命在地球上的起源。著名的Miller-Urey實驗[1952年的一個實驗,證明了無機物可能會合成為有機化合物]帶來了一個可能性是中國畫中的石、樹和水的基礎元素也許與實驗室用來製造胺基酸的元素沒有大分別。當我將樹視作能量載體,我把它轉化成閃電時,大自然中的一切都可以從一個新的角度去理解,甚至其他畫家的舊畫也對我有了新的意義。
CHT: 中國畫家受道教影響,致力探討大自然的本質,有時會把風景簡化為抽象的線條。相對地,你的作品卻有大量形態和線條。陳育強: 我對大自然的本質感興趣,但不是用這種過分簡化的方法。當然,我相信萬物之間的相互關聯性和統一性。可是,我亦常常對這種學說的抽象和確定性感到困擾。我想研究大自然與宇宙中看不到的方面,超越我們的想像和掌握萬物的複雜,包括那些我們只能猜測的事物。同樣地,我對抽象藝術亦非常有興趣,但是我覺得抽象藝術有時候太過於自我指認。抽象藝術家偶爾會用同一件作品創作出不同的版本。就我個人而言,我傾向在創作中嘗試不同的種類、複雜性和細節。
我發現道教與新科學研究有不少類近的地方,它們都認為有宇宙力量統一了宇宙和人體細胞的形成,不過仍然持續進行的科學研究在這方面有更多的變化和詳情。
CHT: 你的作品中有些重複的圖案,像是黑色太陽、耀眼的月亮和直線。它們是否有特別的意義?陳育強: 太陽和月亮是我們在地球上唯二可以看到又連繫起我們和外太空的東西;它們意味著時間和季節,隨時間轉變,但又不斷重複。相反,我們人類在看天空、太陽和月亮時常要面對不確定性:我們心情好與壞時以不同眼光觀察,或是提醒我們,對比起我們短暫的生命什麼都沒有變。
我畫中重複出現的直線象徵著能量的流動。它可以代表河流、風、閃電或任何其他能量變化。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這些圖案,因為我不想被萬有引力定律限制。我喜歡創作動態和水可以有多種形態和出現在不同地方的想法,包括在地底。
CHT: 為什麼你的作品中沒有人類?陳育強: 我在想地球早期的生活和人類滅絕的潛在可能。我反思著人類如何透過繁衍和累積食物生存。可是,這種累積的習性有時會帶來衝突和戰爭 。如果人類消失於世界上,我不會覺得訝異,亦不會同情。
我嘗試從務實的角度看風景,不去讚頌其美態。我只是想簡簡單單地擁抱風景。作為藝術家,我感覺到一部份能量的流動,而這種流動讓我產生共鳴。也許這就是藝術的核心本質。工作時我可以從自己的身體感覺到,我相信我們的接受能力。這就是人工智慧的限制,因為它不能完整地感受這種共鳴和連繫。
CHT: 除了在《Reincarnations》(2023年),文字幾乎從你的作品中消失了。你對寫作和畫畫的關係有什麼看法?陳育強:作為一個書法家,我已經不再受古板定義所限。對我和很多書法家而言,文字的意思和寫作風格不一定要相應。我傾向推翻文字的傳統意思,並以個人看法重新定義。在我的畫中,我嘗試應用這種寫作方式。用塑膠彩畫畫讓我可以作出修改、擦除和增加層次,直到我滿意為止。與普遍理解不同,我花最長時間的不一定是最好的作品。有時候,我投入少點時間反而作品會更好。
某程度上,這就像是模仿書法的過程,只不過有更多可能性。我也會試用不同的工具去探索和實驗中國書法歷史上各式各樣的文體風格,例如用刀。
CHT: 我在你的畫室看到你用原子筆在舊的水墨畫上塗寫的新作品。陳育強: 在過去數月,我一直嘗試在水墨畫上畫塑膠彩。我把舊作品循環再用,並用鋼筆或噴漆塗上銀色的顏料。可是,這些工具和經驗帶來了我現在想要解決的疑問。
對我來說,與自己用的物料建立友誼是基本。在我的畫室裡,不論工具的用途是什麼,我都與它們培養出了一段感情。只有建立起這樣的關係才能對話。雖然當代藝術傾向忽視個人和身體接觸,我發現這種態度仍是非常重要。畫塑膠彩畫是時,我也會在線條和筆觸上努力維持書法的語法。
CHT: 你是否認為自己是香港水墨畫運動的繼承人?除了歷史意義,這次運動還留下了什麼?陳育強: 我相信香港的現代水墨畫運動透過將設計和抽象元素融入傳統水墨畫,開啟了新的角度。著名人物如呂壽琨帶來了抽象表現主義,王無邪強調設計原則,而劉國松則推崇其他方式如用磨擦和浮水畫取代畫筆。上述三位都是在用不同方式挑戰筆法在水墨畫至關重要這一核心信念。
筆法通常要幾十年時間才能精通。如果筆法不再是水墨畫的唯一基礎指標,年輕一代就能從其他途徑接觸和學習水墨畫。我認為這三位大師帶來的不只是創造和傳承風格;他們是推翻傳統「優秀水墨畫」標準的革新者,讓人可以無限制地想像以重新定義水墨畫。
我相信中國藝術和文化從小就一直紮根於我的內心。雖然我的藝術重心在近25年來主要集中於混合媒介雕塑,但是我現在把自己視為連繫中國傳統藝術和當代藝術的橋樑。在我這個年紀,我也許不能帶來全新和有深遠影響的水墨畫手法,但是我會繼續吸收過去的經驗去創作,希望新一代可以從中獲得一些見解。
CHT: 你未來有什麼藝術計畫?陳育強: 未來,我希望專注於在畫中用電作為視覺和概念的元素。我很有興趣繼續研究如何將礦物顏料這種額外的工具應用在作品中。我認為畫畫是一個煉金術過程。我也有一股衝動想回歸我早期的混合媒介創作。
此外,我開始參與佛教課程,我嘗試將之與達爾文主義連繫起來。在世界各地都有令人憂慮的政治動盪時,我在反思自己的生活和藝術。看了大自然的紀錄片後,我的腦海充斥著早期的地球景觀。這亦啟發了我去思考物競天擇的殘忍及競爭如何導致生物滅絕。
現今競爭仍然存在,而且會一直存在。國與國之間發生戰爭是物競天擇的另一方式,由人工環境造成,而只有人類能拯救自己。如果我們相信世間萬物都是相關的,以及環境是由很多持續變化的事物組成,那麼探討是什麼使一樣事物生存、成長和領導就是一個很有趣的課題。
我覺得風景畫是看到更大更原始的世界的渠道。進化的殘忍不能以好壞評斷;它只是一個現象。當事物變得太過醜惡時,滅絕就是重啟生命的方法。